<最後的癲狂>  文/楚狂


  幾天前心血來潮想去烏來,上網找一些登山步道資料,決定往內洞。沿捷運新店線最後兩、三站接上台9轉9甲,就可以到內洞了──網路地圖上是這樣顯示的。
  車行過碧潭便進入山區,寬敞的山路很像在走仰德大道,唯可能是平日的關係,車流稀疏。我便順著大路蜿蜒而上,但卻又恐懼於我一向容易迷路的方向感,以及經常亂拐岔路的壞癖好,途遇一家難得的便利超商便進去試圖找份烏來全境的公路圖,遍尋架上甚至詢問店員一齊翻找,新北市各區地圖有涉及「烏來」的皆止於「烏來溫泉」此熱門景點而已,之後的山道便消失在此頁與下頁的夾層中(下頁已到石碇),成為未知。
  已早就過了烏來溫泉的我,此刻正位於平面地圖中不需要標示的夾縫底。

  想到這幾年常因為一些原因(例如半夜工作或隔晨約會云云),需要找上24H的速食餐廳混過一整個晚上。那些漫漫像麵條被不斷拉長的夜晚,一般人盡皆入眠,或有高職夜校大學生、夜起老夫婦、三四個渾身菸酒騷味大聲嘻笑打撲克牌(竟是通俗大老二和撿紅點?!)的少男少女,群起吆呼入席,半夜的速食餐廳只開放一層,所以大多時候都可以坐滿。而我累了也只能趴覆冰冷白淨桌面,小睡片刻又會被另一批全然不一樣的聲音吵醒。在此皆來來去去、走馬看花、物換星移的夜晚速食餐廳內,究竟那群群(裙子過短的學生妹、縱聲歡笑旁若無人的少年、杵著拐杖左右攙扶的老人、醉倒而無意識發話的成人們)推開亮晃晃的玻璃門離開後,將各自去哪裡?(下個酒攤?抽根菸回來?開房間狂歡或補眠?日間棲息的巢穴?)
  而我也會想像著,如今那個被我丟棄在家的女人,她亦如同所有平常夜裡,側躺雙腳彎曲緊抱兩三件薄被,嘴唇偶爾一張一合輕語呢喃的發夢著。
  但是我並不在那個靜謐只聞水族箱氧氣機間歇灌氣啵啵微聲、那個臉部細節模糊只能看見輪廓的睡眠黑暗時光中,那個密閉空間已被我在反扣家門後脫離,如今這處餐廳成為被規範以外的場域,就像緊盯街頭的黃色警示燈一段時間,會驚覺它閃爍的頻率竟然越、來、越、慢的那種節奏感。但是女人(已熟睡)那個房間哩,時間仍無情消逝,我不知道那間我不與她一起在場經歷的飛奔時針秒針,女人會否比我還迅速老去,她那絲緞般胴體是否會在拋轉另一側身的空檔,孤獨寂靜地發霉?那是處於內圈的「正常時間」仍持續運作,但我已退出至外圍,就像那個「回到未來」的假說:
  「…當你離開地球而在月球生活了一段時間後,由於月球自轉速率比地球更慢,所以在月球上生活一天地球則已經結束了近二十八天。...」所以「回到未來」成為了可能,只要你活在「正常時間」規則外,則那些在各個房間各個水族箱內吞吐泡泡的每位摯愛的親人們,身體機能其實已迅速轉動了將近半個月,你將看見未來被竄改的親人們。而這是不可挽回、無法調整的時差。
於是晨曦亮起,我也離開如同那些街景返回正常演算的時間軸裡,緩緩伸入溫熱的被褥,將發現女人早已太快壞毀成為另個我全然無法辨識的骸骨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一個名字。
  張宜珍。
  那是一段小學中年級時短促的印象。女孩個子比我還高很多,非常文靜幾乎沒印象她講話的方式,瓜子臉尖下巴大眼睛長頭髮…。
  有段時間我總會在抽屜裡摸到掌心大小的各種手工卡片,全然源自於這個女孩。那些黃色信札,上綴一株修剪整齊的紫色小花、旁邊可能用彩筆細繪一些閃爍的小圈點;或者一張厚實膚色卡其紙對摺,正面是粉彩筆刷出的粉色押花或三瓣葉…等等。均是當時我那個年紀試圖猜想,卻根本不了解的稚幼感情雛形。而信札裡總是很娟麗的字跡一行──新年或中秋或聖誕快樂──其後署以乾淨明亮的清爽簽名。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卡片的意思,何況源於一位幾乎沒說過話,在走廊遠處看到我就迅速繞道跑開的羞澀小學四年級女孩。那些書籤般信札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是一個過早成熟心思細膩的隱喻書寫嗎?(…黃色表示對美好未來之嚮往;紫色是隱晦的憂傷;粉色和三瓣葉是低語的愛情…)亦或只是像許多年後,國高中某些同學每逢節慶總會備齊一整班數量的卡片發送的行為嗎?女孩製作卡片的那些優雅時刻是伴隨著何種情緒,我不知道究竟是嚮往、是憂傷、還是隨意?卡片到我升上小五而停止,這對於小四男孩來說太困難了,他可以對那些短短一行祝福如何回應?「謝謝妳喔~^^」?「也祝妳快樂喔~^^」?或者要寫「敬頌 學安」嗎?
  讓我想到往後有位奇異的少女,也做過類似讓我無法解讀的事,她經常會悄悄給我看她上段戀情所寫的日記,裡面充滿著各種關於自殘、傷害、痛苦和愛慾情節極強濃縮液,要我細讀並說說看法如何。或者約我到小巷弄終日無人卻昂貴的咖啡店哩,捲起她細薄長袖袖口,予我看她腕上暗紅色念珠下那些新新舊舊的各種刀痕…。但我實在無法了解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要表達或者想要我表達什麼?就像許多年那些不明所以的佳節愉快,是寂寞獨語?是緬懷故情?亦或只是針對沒有朋友經常孤僻飄盪的我的某種施捨情懷?
  「你看,我只給你看。」
  那種獨佔慾譬如鋼琴琴鍵始終高音不落。
  之後那位少女也因為諸多原因(又是我的冷漠以對嗎?),而斷訊。
  在那個正常運作的時間河裡,我從來沒辦法知道別人表達內容之意涵(暗喻什麼?有?沒有?),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使對方滿意。
  許多年後從小學同學輾轉得知,那位細緻早熟的小女孩,在不久後、許久前,她高一的時候將自己反鎖在宿舍內,燒炭自殺了。「好慘你知道嗎?人家不都說燒炭死後遺容最美,會浮現淺淺的粉色(隱喻愛情?)。但她那次自殺,那個炭盆不知道怎樣竟然倒了,媽的!波及到整棟宿舍全部燒起來咧!幹有夠衰!警方最後挖出她焦黑破碎的屍塊,還鑑識了老半天,才斷定她在被燒爛前就已經死了。」

  我無法一整晚都醒著,黑咖啡可能續了四、五杯(第二杯半價,第三杯卻是第一杯的半價…)沉沉打睏。我夢到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很久以前風靡一時的尋人綜藝節目。
  有些人來尋年輕時因為遠來都市生計而拋卸故鄉的老爹老母;有些人來找學生時代無憂無慮廝混終日的狐群狗黨;有些滿頭銀髮由孫子孫女攙扶出場為的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姊妹;當然絕大多數是為了來找尋失聯二、三十年的初戀情人(為了看看她/他變得多醜了嗎?)
  但是其中那些被拋棄過、失散過、傷害或被傷害過的被尋找者,並不一定都會在此出現,很多集都是手持面具的他/她的閨蜜、哥們、甚至孩孫,揭開面具後苦笑說:「對不起,我媽媽(爸爸)在O年前去世了。」彷彿一再重播的那些日本整人節目,如今腳步蹣跚滿臉刀削皺紋令人不忍細看的老人,雙手劇烈顫抖並嚥下一顆藥丸,想像著年輕時候那些美好回憶,攝影棚內被刻意關掉了燈光,眾人倒數,門開後竟是一具老式轉盤話筒或一個極似你深愛過那人的刻板、複製品。你且要瞇著嚴重老花眼顫聲說:「像,真像,妳的眼睛像極了妳母親當年。」然後哽咽。
  (不對啊!──但是你會這樣問。──你不是要講你把女人留在地球上正數倍於你迅速老化變形嗎?你怎麼在講一個個老朽將逝身體渴望在生命最後幾段歲月尋找永恆初戀的荒謬故事呢!)
因為他們(編劇?策劃?導演?好奇call in?)這樣問我:
  「你來這裡是想要找誰?」
  「我想找我的妻子。那晚我偷窺她充滿自殘、傷害卻愛慾橫流的日記後,但是從頭到尾從未提過我,什麼也沒說,假借工作理由離開了家中。其實我只是在某個24H便利商店前面拼命抽菸而已。但我萬萬沒想到,等到早上我回去後,她就不在了。」
  「不在了?你可以說詳細點嗎?我們都很想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事?」年輕貌美的女主持人向前傾身表示她的熱絡,寬鬆上衣不小心露出半張白肉和粉色胸衣上緣鋼圈。現場觀眾且似乎源於某一科技公司,清一色的黑白西裝、套裝打扮,也全部前傾上身嘴巴微張(多麼猥褻易令人遐想的姿勢),我毫無顧忌地盯看著那香味撲鼻粉嫩可口的奶肉,沒有思考就說:「她不在了,因為她死了。她趁我逃脫正常時間進入另一時空的當下,迅速變形、毀壞、溶解著被無數倍我正經歷的時間洪流稀釋,連血水都沒有留下,床上玉體橫陳且流有莫名清潔劑臭味的女人,我並不認識她。」…

  醒來的時候已是早上了,速食餐廳內仍然吵雜,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些我待過的各個斷斷續續的通霄場合裡,從來不曾看過重複的面孔,難道在那個被我睡著而不小心回歸「正常時間」的錯過裡面,我也已經老化過度,成為「未來之人」了嗎?
不知道在那位小女孩長大後,選擇赴死的流動時間前曾發生過什麼費解的難題?她是否尚在小學最後兩年、或國高中最後倒數歲月中,仍如此熱衷於隱晦地寄予某些暗慕對象令人看不懂更不知道如何回應的信札嗎?而或許那過早的成熟會促使她國中就會夾註一些普拉絲或夏宇充滿隱晦但強烈的詩句節錄了?
  多少年後當我也淪為喜好暗喻和隱晦時,才能驚覺女孩在那過早成熟的心湖底,繪製手工卡片的陰鬱心境。
  「…如果…如果我沒有負氣離開,妳就不會死了…」
  那具縱橫遍佈左右手腕的疤痕、那具壞毀的年輕肉體、那具遠遠逃開最後卻焚毀整棟屋舍的創傷碑文。如果我、如果我能夠等同於當時妳的成熟、如果我知道那些繁複堆疊的種種意象、如果我了然妳迅速移開的眼神深處,那我定然會用我現在所能知悉的任何方法,再次呵護並善待妳,修補、還原、暫緩那具迅速焦黑的靈魂。

  這兩、三年來經常搭末班客運往返嘉義和台北。在大林交流道下車後總是半夜三點多了,發動停在稻田邊上的機車時,引擎轟隆隆孤鳴著,獨我奔駛在空蕩無人的筆直省道時,總會憶起早先在速食餐廳過夜的詭妙經驗,但在時速逼近一百公里的這刻,我卻悲哀的發現以前將時間拉長、暫緩的超能力、超感知卻已悉數消失了。
  在那不斷狂飆使肘邊所有景象均融入流體線街燈、耳垂被風穿洞般刺痛僅存長嘯聲浪的如夢真實裡,當下我竟不約而同地產生悲天憫人般之領悟:其實在這些物件影像皆飛梭,時間看似無接縫般的異次元中,其實是那些半夜已靜寂入眠捲曲成原始羊水姿勢所氤氳下的不同夢境布景,而我,正不斷穿插其中。「正常時間」並未暫停,而是我被莫名外力按下開關進入每個正在衰老軀幹裡,成為她/他們記憶中──某塊黏附地上的口香糖;某座高速公路測速相機;某沱墜落的鳥禽排泄物──此類廣告符號。
我成為一個不買票的觀眾,是隨機棲息的遊夢者,偷窺並且成為他人夢境之某個意象,但無法被記憶栓鎖。
  我正在不斷插隊。
  卻無法讓自己脫離而出。

  而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唯一夢境,卻又無比清晰明亮,但一再重播:
  我載著一個女人,衣著鮮麗整潔、上衣圍巾襯衣牛仔褲短靴甚至耳環手圈項鍊都精心規劃,多種顏色和樣式絕不混雜凌亂,反而更顯女人獨特之嬌媚。
  我載著她如同每集《007》影劇般穿越爆破、狙殺、車禍、壅塞等事故,披荊斬麻地載她趕赴最後一班高鐵列車,逃離此遍是荊棘的崩毀城市。女人手上唯一一張車票被風搧的啪噠在我耳際亂叫。
  但是總會在台北館前路最後一盞(也是唯一一盞)紅燈,踢下腳架喘口氣之餘,我想回頭和女人說句話(妳冷不冷?肚子餓不餓?)並看清這個我沿路護衛不使她受傷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國色天香。在這樣轉頭慢動作、眼神飄忽慢動作運轉鏡頭底,我總會,我總會在將要看見女人輪廓前,驚醒。所以我從來沒看過背後守護的女人之樣貌。
  但是,「…如果…我沒負氣…」的話,那末這個嶄新女人是否也將成為另一場重複「逃出台北」動作片,我背後載著的模糊樣貌之同一敘事與結局?

  記得國中的時候曾見過她一面。
  那天是為了補課而不情願地在平常日早上(那時在寒假),前去英語補習班(叫做什麼名字我全然忘記。長頸鹿?何嘉仁?喬登?來來?佳佳?亦或某個私人小班而已)。平常假日上課時間總是堆滿在狹隘走廊和教室的學生們,如今卻空無一人。我走進唯一開燈的教室,竟看見她就坐在第一排抬頭直視我又馬上低回課本字行中,而我也呆立門口。
中年女老師說:「你們不是同一個小學的嗎?打個招呼吧。」
  我走過她左肘時反扣中、食二指輕敲有些橡皮擦屑的桌面權當招呼了(那其實還是自以為耍帥,其實全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膚淺年紀啊),之後我揀了第四排最靠裡牆的位置(仍可聞得女孩洗髮精香氣足見教室規模之小)。已經忘記那堂課到底在講些什麼了,記得老師問我說:「is的原行動詞是什麼?」隨即因為我答不出來,而轉頭說:「宜珍妳告訴他!」
  「be。」
  那時我十分羞愧的埋低了頭,隨口應和:「謝謝。」其實內心非常悲嘆的想著:「我已經不是妳曾經會送我手工卡片的人了。」
  那天此後沒有任何對話,課程一結束我便抽起背包狼狽逃出了。

  「…如果…如果我沒有負氣離開…」

    10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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