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柯德永恆雪亮的長槍>  文/楚狂


  已經忘記我是如何走錯房間開始的。
  那個女人正蹲坐杵立在茶几上的小圓鏡前梳理打扮,無論是門把還是門軸咿呀的呼氣均惹不了女人抬頭注意,她並未抬頭看看是誰闖入可能也是她未上鎖的夢境,說:
  再等一下,我快好了。
  而她正在往臉上撲著粉底。
  說點什麼?她說。
  我想不如就來談談昨天清晨前那個脫序有如真實,冷酷又冰霜的夢境好咧。
  我夢見我回到了家。
  一邊說著,我右手粗肥的食指順便摳弄幾下鼻孔,左掌把髮頂揮掃許多白屑飄散一地,意圖從太過年輕的阿茲海默症裡敘述昨天人生過隙般詭異荒誕的夢境。
  我夢見我回到了家,開啟隨即關上那道鐵門以後,是一條悠長走廊及三、四道緊閉房門把空寂和黑洞都囚禁其中的旅社(但那是家),我知道我母親正在其中一個門後的雙人床上,因為鼾聲在我取出一大串鑰匙時便能夠耳聞,但我知道,我清楚知道那已是場永不規律的四手連彈B大調不協調音階。
  但是妳千萬別問那是誰!我近乎無間歇的緊接著上句話不允許那個女人有所考慮。
  好吧。她正放下粉撲,取了只粗長黝黑的畫眉筆。
  只是因為二十年前一次意外,我父親被華麗的商賈用一把水果刀拐賣到巴布亞新幾內亞某座邊荒孤島充當種馬,那是個史前傳說時代就只有女人得以活下來的國度,男人在學會勃起前一天都會被日出蒸發,那裡也尚未發明任何有關於門鎖的形下詞彙,任何風都可以推開的門彷彿永遠停留在50年代的美國西部,女人經常會久候在吧檯上,並且永夜。但那座我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踏上的陌生領域,如今無數個從樹上跳下來四處亂跑的愉快食人土著已盡是我父親他的小孩,我的兄弟。
  從此以後返家,我能夠知道其它細小門縫底透漏微光的逃生孔道,實際上背後都各自隱藏正在分娩的連續劇調調,那些都隱隱如臀上一大片只有少數人可以知道的胎記,而這就是那個旅社(家。那個女人糾正。)完整的全然意象。我無法再講出更多了。那是一座巨大的靈骨塔,是端坐在波光粼粼卻可以始終不發一語的樂山大佛,是邪靈,是悄悄瞌了口蘋果就會原地倒下進入深沉冬眠的睡美人,只有魚尾紋尚在孳生且淤塞所有從森林蜿蜒到棺木的路徑,每天或有甚麼香氣噴上但那是唯一的進退依據,雖然香水是過時的老阿婆每逢上公車前一定要噴的廉價香水。遠道而來的王子全副武裝,為了尋覓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的公主的拯救宿命,他的馬蹄猶在喘氣,長槍每天擦拭著雪亮,終於穿越魚尾紋和香水沼氣,來到這裡的王子舉手將那厚重且蒙蔽太多視角的頭盔掀開,(這時候一定會有伸縮鏡頭慢速拉近,搭配激昂的背景音樂),才發現那位理應甩甩濕潤金色長髮說hello baby的王子,竟是滿嘴西班牙語還吐了口腥紅檳榔汁的唐吉柯德!
  那個好陣子畫不齊眉毛的女人只是輕挪麻掉的小腿。
  (我繼續侃侃而談)其實原本的夢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我夢到一個男人正在大安已經廢棄的舊厝最裡邊那個陰暗房間裡的雙人床,五花肉似不斷與地心引力對抗的屁股等加速離心力拋擲虛空,正瀟灑地騎在妳的身上。面對如此靜謐在東區每三公尺就能看到的櫥窗展示,我隨即滿頭鮮血擊破了一個容我鑽入的窺孔,並且小心翼翼一定要觸發警鈴,四散的玻璃瓦礫把那個男人從滿目瘡痍卻得以協調的相框中拉出來,我這時候才驚訝的發現那個不著任何衣物皮囊不斷萎縮胯下根部吊著兩只彎曲鴕鳥的男人竟是我久未歸家的兄弟!其實我們這些兄弟都正在同一條生產線甚至販賣架上,可能因為有所誤會或者烙印條碼的先後順序,導致我和全部同樣形體同步動作可以同時發射且蓋著同樣戳記標示同一天過期的無數兄弟們,竟存在截然不同的拿取和使用,就像可能晚幾秒發光的鄰近星星其實另一個鄰近的極度相似形的自己已輝煌的在好幾萬年前葛屁有如煙火了。另外夢境中的那個妳並非現實中的妳,因為我從未認識過妳呵。
  所以那個唐吉柯德的故事是甚麼意思?你想騙我上床嗎?女人終於從她的梳妝鏡前投以尖銳的質問,(這時才注意到那鏡後面是有如哈哈鏡般凹凸透鏡合成的怪物形塑,且厚厚一層灰不曾擦拭),她上吊眼投射的瞬間我也看到女人那早已修剪齊眉的瀏海。
  不,絕不是的,真正如此輕易欺騙我的是那個兄弟,是曾龜縮在同一漥羊水爭奪過同顆乳頭的自己啊!但是我實際上又從來沒看過他,甚至好像很熟悉的臉孔越看卻越是陌生的賽璐璐構圖意象。就像我始終記得幼稚園時候身心稚嫩的自己,在放學時候空無一人且獨立於學校之外的小小遊樂場,在那些高低不定的翹翹板、透露洞窟氣息的溜滑梯以及彷彿午覺未醒顏色尚未著滿的馬、狗等動物座椅之間穿梭跑著。才剛剛從一個溜滑梯下的隧道穿越而來,左傾斜20度準備轉彎,瞬間我好像頓悟般頭頂還發光的發現,自己就是好幾個晚餐準確時刻電視影集播放的那個消滅世界上壞蛋的機器戰警啊!因為我可能也曾被某場意外襲擊而不成人形,甚至從一出生就是令接生婆昏倒的異形,但是為了地球的詼諧我被重新改造輸入無數的齒輪在體內流淌的血液裡頭,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原先屬於心臟位置那只最大的齒輪正充滿潤滑油地無阻礙轉動著,驅動著無數其他身體每個角落的其他還是年輕旺盛的齒輪。但我不知道為何會對其實根本就是滿是瑕疵的畫面印象深刻,我只記得那個頓悟的片段,從來不知道從哪裡進入那個詭異空間,以及空無一人的放學幼稚園遊樂場,甚至我看的到自己從溜滑梯下面跑過去。許多年當那個幼稚園兒童長大後,在每次試圖更為深刻的回憶時總會懷疑:我的小熊熊布書包呢?我手上的小紅色車車呢?那個長得好高偷偷喜歡的,有一次在廁所門口狹長通道相會,她軀體往右我就恰巧往右,往左就往左,終於沒有抵抗的走來,那時我還是小小的額頭撞上了她的下巴的那個小女孩呢?‧‧‧‧‧‧其實很多個晚上你扮成流浪漢以大便姿勢蹲在人行道邊緣,盯著指尖那根正在燃燒的菸,灰白色的煙夾帶濃郁惡臭,而你正在調度某場回憶的時候,將會逐漸懷疑那些這輩子非常篤定地深刻回憶的種種畫面的真實性,是不是根本就是一個個被你不斷重複回放然後拼湊在一起的夢境,那個以為曾經屬於自己經歷過的活動細節,實際上都不存在?
  但他,他正騎上了妳知道嗎!
  女人卻對那個話題了無興趣,繼續端詳還有哪點雀斑沒被自己遺漏掉,尚未被那經由她揮灑而飛塵滿室偽裝膚色的粉撲厚實地隱藏在角落不願看到的瑕點。此刻我不禁懷疑起女人的真誠,自從她將自己清秀的臉埋入鏡面打上粉底之始,是否就在微妙地暗示著門還未關或者我的布鞋還未脫下,甚至床底那只皮鞋的主人將要醒來,等等亂倫之前一切務必屏息舉起放置的種種不可言說的秘密?我甚至開始懷疑她那未具名且不裝鎖的門把是為了任何人都可以進場和退場,隨時謝幕以及安可。
  (侃侃,而談)我剛剛是否有提及許多年以來我父親依然會游泳橫渡太平洋偷偷從窗戶邊緣外頭窺視我,且無數次都正巧偷窺到我正在搓弄著快要發光的手電筒的鳥事嗎?他總會等我手電筒內快速乾枯的電池自行脫落,並且繫好皮帶走向窗邊後,我父親他每次都會,淚流滿面地拍著我不斷腫脹發痛的額頭說:「孩子,你辛苦了。」這該是多麼猥褻且痛哭失聲的一幅不斷重複著色那些被設計好所有事物的擺設以及被黑色炭筆勾勒完成的輪廓的畫布啊!隻身辛苦地從巴布亞新幾內亞拋家棄子踢開媳婦渾身赤裸猶滴著鹹稠海水的父親,只是為了拍了拍獨自苟活在另個世界久遠前不幸遺留的兒子肥厚癡呆的額頭,然後一再地華麗轉身躍入海洋幻化成如同雙手用力去擠的泡芙嗎?
  只有這些膚淺的東西而已?女人終於抹上了鮮紅且附著亮片的唇蜜,可能正是出門前最後一道標準流程。
  好吧有關睡美人我還可以告訴妳更多,關於二十年前父親失蹤的那場宴席,因為太多信徒正在膜拜的偶像的叛逃與遺棄,憤怒的社區代表那些千萬信徒們,極度理性但不容刻緩地竟然強暴了我暗戀已久的母親數十年,那幾年她總會獨自把自己關在黑洞裡偷偷啜泣,開門以後就又要是張堅毅充滿菱角的笑容。直到某一天我也終於走到那座燈光昏暗酒精瀰漫頭上星星轉啊轉再也平常不過的深夜了。也一樣遭遇鬼壓床似毫無徵兆、就像總統路過所有紅燈都必須亮成綠色、向空氣揮拳將會脫落的關節那些,我也被強暴在黃灰色路燈的盡頭了,被那些棲息在遙遠且以為永遠不需要了解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出海口,某次尾隨父親橫渡冰冷海水透體冰冷的軀體,那些無數從未謀面過的兄弟們,如此輕易,緩慢,享受這刻得之不易的強暴快感,我全身上下所有毛髮都不被放過,一次次的侵犯且全部完成受精。
  (那個女人這時不巧打了個響嗝和著胃酸的臭氣。)而且妳也是,知不知道,妳也是那些曾大快朵頤吸附我的骨隨的強暴犯之一啊!但是我終於知道我真的就是母親的子,我才是唯一那片乳房柔美領域的獨裁者,如今會懷上各種我的兄弟的孽種都是因為自己活該,因為我,在某次矇眼舉起飛鏢不經意的落子;在某次沉默之前隨地吐痰的玩笑;在某次過馬路慣性的右腳等等太多,之中無數因素終於匯流於我必須獨自變形成為唐吉柯德永遠擦得雪亮的長槍,在充滿風車的街口痛哭失聲。因為就是我,是我遺棄了你們,是我遺棄了父親,是我遺棄了那群原先可以在樹梢間跳躍日昇日落無憂無慮的兄弟們。
  門把再次轉動,一雙雪亮的右腳皮鞋越過淺淺的門檻要進入那個女人粉色的閨洞,我這時想起另一個光怪陸離的回憶其實都是夢境:場景在電影院剪票口,(妳快要跟隨那個快踏入的男人散場了,放心我長話短說而且不會吵醒床底皮鞋的主人),我正要剪票趕緊入場,很扯的是這時候有一個男人拉住並恐嚇我把電影票給他,因為他遲到但堅持要進去找他的妻一起看電影。我叫他描述他妻的外貌,就在第七根頭髮都作文般地細節,他越說越暢快就連日光燈泡都妖豔起來的時候我打斷了他,因為我知道了那正是上下閃爍的大螢幕中搭配激昂背景音樂的那個被騎著的妳。但我自私且充滿復仇地叫他在出口處等他妻因為電影即將結束,而如同選擇題刪減法以後竟然還剩下兩個從天而降的答案的崩潰時刻:一則你妻會頹廢的走了出來蓬頭垢面叫你去熱車咱們回家吧;二則你妻會採蹬歡欣答答的挽著另個男人的右臂迅速埋進散場人群裏頭叫你先回家把長槍擦亮吧。但請別浪費時間播放忌妒或憤怒的那些累贅劇本內容,因為那個你從未看過且絕對不認識的男人,其實就是令堂被強暴後可能馬上在原地生下的異卵雙胞胎--那是已經死亡變成乾屍早就忘記的過去的你,以及過去你小時候編撰「我的志願」下面那行空格裡的未來的你,甚至就是許多年來堅持用自由式滑水姿態來探望你的父親。
  並且你會漸漸發現那並不是你的妻,你妻絕不可能穿著小熱褲和高根夾腳拖鞋耳環鈴鈴作響濃妝豔抹地結束一場演唱會;你妻也絕不可能和自己廝混到半夜三點然後跳上一艘船說要去巴布亞新幾內亞,你應該很清楚那並不是她,因此那個從空靈陰暗的影廳內走出來你還會懷疑自己認錯人的那個你妻,根本就不認識啊!
  其實在真實世界中是這樣的:你妻還在那張許多年前尚未廢棄解體的雙人床上因為剛剛嗑了口蘋果正等著你駕著驢子希多去拯救她。

101/10/02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家族 背叛 救贖
    全站熱搜

    楚狂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