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涉《涉事》



            攝影:楚狂  花蓮-美崙

    《涉事》1997-2001詩創作
    楊牧
    2001年6月 洪範出版
    95年10月 予購得自公館


  買了當天,在咖啡店原想啜了一口熱就全覽一番,產生些大概的印象。卻讓自己在第一首 <卻坐>和後作<水妖>裡反覆打滾,像嚼花朵,像聽歌劇,每個字都能在身體內翻騰,「為了進入現在/於未來,俯視炫目的五色石/以預言的形狀自右手指尖垂點處/折射九十度延長至無限」(水妖p14),開卷之初,月光和人群都已然渡河,咖啡冷卻成水和糖,但這時我就撞上並且引哼:「當一片光輝燦爛的雲彩反射在黑暗的憂傷之湖面時,我們再度看到藝術家的快樂和創造的喜悅。」(《Die Geburt der Tragodie》。Friedrich Wh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總的來說,全書便帶給我如此之啟示。
  涉事,楊牧認為他以詩句作為其交往的關聯。而我也認為他詩中有很多經驗、景物、詠嘆皆是阡阡陌陌的吊橋,處於其中那條壕溝,是來的地方─每個人的原始點,唯只有頓悟自己乃蛙類一族,才能騰躍到吊橋起點,看到更為艱鉅且更多歧路的真理。只因「黑暗/威脅將遮去我們尋覓的眼/甚至看不見白鳥如淚/在那邊盤旋」(野薑花p43)。
  全書以三事分之,乍看不見絲毫串聯性,其實每個涉事的針,都讓人那麼椎心刺骨,看著食指尖上的血點點擠出般的深刻,論述無法統一也不能腰斬。又況且,我認為詩人擱筆後他就死去了,就像達悟族那扁方舟最後那抹鷁眼,賦予了靈魂,自上蒼到藝術家到創作,再來就是觀眾接受他們的傳遞,感受它的低嗚,它的潛在,與作者與上蒼之間彼此盲人間的追逐。這其實是不需也不會相同的,下引一句葉嘉瑩之語:「只要作品在讀者心中喚起了一種真切而深刻的感受,這就已經賦予這作品以生生不已的生命了,這該也就是一切藝術作品的最大的意義和價值之所在。」(《迦陵談詞》。葉嘉瑩。)我認為她已經講全了。
  接著,我想就我個人瘦弱的手掌,去緩緩撫摸每個段落的美就像三年多在居庸關靜穆的石塊前,我柠立的越久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及卑微,是以不敢太多、太久,深恐一個不小心會失足…

  輯一是「雙簧管」,計十六首。關於雙簧管,不如稱之是音樂總的象徵,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認為:「詩的觀念,最初是某種音樂的心靈傾向。」然而在楊牧的詩中,我聞得的音樂的成分是比較少的,看到最多的是畫。試看:

海水在漲,朝我們這方向
看得見沉思的心與意志
正對著搖動的漩渦盤算
血液在飄浮的陰影遮蔽之下
依那細微的回音起落
假如宇宙所有個體每一秒鐘
都在變化,銀匙攪咖啡在杯裏

而任何變化一定都帶著某種訊息
      ─殘餘的日光3

再看:

似乎都在預料之中,整個生命
到這一刻就像假寐醒來,腦中樞
輕度麻痺,鐘擺左右問答而我的
世界,你說,你已經無所
不在了
      ─錯覺

  楊牧很喜歡運用繁瑣的鏡頭組成一幅畫(亦或是一組畫),以意象堆疊意象,再堆疊上心扉,造成陣陣難以喘息的美的邂逅,看一本書就像在羅浮宮漫遊。便是「你已經無所不在了」以及「任何變化一定都帶著某種訊息」,所以才詩,這即是他在後記中自述:「我一邊試探,一邊放縱自己去沉湎於往事,磨練感性,並且時時以知性節制它,希望獲取二者之間的平衡,值得愛的和不值得愛的,可以等著有一天再度變成追憶裏的事情,以及那些不可以,因為完全不可能的。」不知道為何,我看到一個步履闌珊的老者,正以一個微弱的言語震撼著我。
  
  輯二是「亂針刺繡」,計十三首。我認為這幅亂針刺繡並不亂,在這裡,我看到了更多原先隱遁在樹叢後的了悟,更多「真理及其恐怖性的領悟」(《Die Geburt der Tragodie》)。儘管這輯中我聽到一個不時向左又向右的長者,他配著玉,在漁父的卜辭裡吶喊,又恍若陶潛,儘管高歌:「歸去來兮」,卻不斷藉酒消愁,他要愁什麼呢?諸葛亮說他其實是逼不得已才出山的,本來要「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問達於諸侯」,後來又為復漢而鞠躬盡瘁。何妨吟嘯且徐行?蘇格拉底和屈原都不願意放逐而選擇了死亡,是耶?非耶?
  第一首「主題」就明確的標示著前方幾及回頭那些層層疊疊的叉路,滿是荊棘。然而這些都是無需悲傷及卻步的。只因為:

我轉身,鷹
在山岡外盤旋,發光
題是我如何確認那單一,巨雷的
方向,允許我些微偏頗和誤差
如我曾經以一生的時光
允許它不斷變換位置
─鷹

像驕傲的前驅在寧靜水面蓄勢
待發,她的瞭望是如此準確,深遠
─雉

  前路依然向前,唯有人發現到自己身上裹著枷鎖和束縛,雙目才開始真正的睜開。尼采認為希臘人都曾洞察到自然和歷史的破壞力量,而陷入否定的陷阱之中,但藝術救了他們,透過藝術,他們重新獲得了生命的意義。那個被命運玩耍的情人奧菲利亞,便是因為藝術而轉換了恐懼和厭煩成為活下去的想像力,對此,<兔>:

我這樣靠近你坐,瞳仁
反射烈日焚燒的紫外線圈
相信詩與視覺藝術的追求和找到
以及音樂,然後將它們安置在
特定的宇宙空間,一一
自燃並蔓延於永遠的時間
理論上才是,實際上也已經證明
唯有那抽象的原創所釋出的
值得,並且可以複製,充沛
交融的心血完成的是愛
與美,請坐下為我們寫點什麼

  我認為這一段是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縱合肯定,是一盞永不滅的媒燈在渾沌處。不若被遺棄的賈生,在江邊並沒有更茁壯,反而為已冬去的、已浪淘的那些垂淚。不禁想到幾乎同個地點,東波先生卻在舟上長嘯,儘管他知道他的抱負、他的天才夢,只能在紙上留點痕跡了。
  
  輯三是首輓歌。其實翻閱史籍,觸及的哪個國家、哪個王朝、哪個地域不是如此?在任何戰爭中,沒有人不是無辜的,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總得有人成為有人的踏腳石。英雄的差別不在於他劍上或槍膛上有多少怨恨,只是倒下的和尚未倒下的而已。
  長平之戰被坑殺了四十萬青年,我數次問我有什麼感覺?一、二次大戰最佳的連貫是,父親死在歐洲、弟弟死在歐洲、兒子死在歐洲…我數次問我有什麼感覺?南京屠殺了二十萬老幼的哀號,我數次問我有什麼感覺?德國人和日本人該被憎恨嗎?充其量他們不過是悲哀的盲從者。
  前些日子在敦南誠品看到一部影片,提名為「車臣家書」(My Dear Muslin),他恨他恨他殺他殺他,「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者,政治也。


    95/11/23 初稿
             96/2/26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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