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外之後的角落 / 楚狂



(一)
  不知道該如何評斷那群知悉我還是處男的同學,我不過就只是處男而已,有必要那麼大驚小怪嗎?
  「什麼!你還沒做過嗎?別笑死人了,好吧你不是才剛好過二十,我們幫你找個好貨。什麼?你怕有問題?不會不會,同學三年多了,信我沒錯啦!好啦就這樣我馬子來了掰掰。」對著已經沒人的空手機狂吼了幾聲,儘管無效,發洩一下不滿也好,總是不讓我有機會辯解。
  三天後,我躺在床上仰望空白的天花板發呆,聽清楚有人敲門,沒有細想之下我起身開門,看到一位很清秀的小姐在外面,我說:「同學,妳走錯了吧。」
  「是小書叫我來的。」我喔了一聲,但怎麼也料想不到這樣清秀恍若我同學年紀的小姐會是流鶯?
  「請進吧。」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得先帶她入了房間。
  她將手提包擺在椅子上,仍然那副羞澀樣地問我說:「請問我可以先洗澡嗎?」
  我習慣性的在緊張時便會搔頭,指著洗手間的方向,試圖想給自己一個安心的笑容,說:「妳請便吧,我都不懂。」話才剛結束,我便看到她迅速的低了下頭且用彈指般的輕笑了一聲,便走進洗手間。
  我躺回床上,對她剛才的訕笑頗為尷尬,然而心底卻也在想:「我該這樣做嗎?」突然想到劇中Hamlet那副滑稽樣,我不禁笑了像拿冰椎敲碎冰塊一樣。「活好,還是死。可是這跟死生相比似乎又沒那麼嚴重…唉…」想到夏宇的詩句:「用最失敗的方式盡情佔有你…」
  「我真的想做嗎?」
  最後,門還是被推了開,她垂著頭,圍了一條浴巾緩緩走近,地上留有她的水漬。隨即,她展開笑容看向我,起先我以為是櫻桃,可是看越久便越肯定那口笑容應該有葡萄。因此我當下便有了決定,說:「不,我們不做了。」
  「啊?不做?」她起先愣了一下,眉頭稍微皺了兩條淺淺的波線,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便又回復先前那展美麗的笑容,只是笑得更開了,說:「SM要加價喔!請輕一點好嗎?我會怕。」
  乍聽這句話,我恍若開了香檳酒的輕笑,她看我的回應,微一撇嘴,但還是將浴巾解了下來,向我更近了。我從床上坐起身,將她拉入我的懷裡,是我錯覺嗎?好像聽到一聲驚呼和一口嘆息。然我在她赤裸的肩膀旁說:「錢一樣算,今天不做了,只是這樣就好,可以嗎?」
  只聽她輕應一聲,我雙手將她懷抱:右手擱在她頸上;左手徐徐地在她裸露的背自上而下輕撫。一會兒,我抱著她往後躺了下去,讓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胸前,而她以為要開始了,竟順著我在她背上的左手發出鼻聲。
 「今天天氣真好呢!」我試著讓她注意到我的要求,並試圖給她一盞像日光燈的笑。看到她幾近驚訝的抬頭看著我,再次聽到我說:「看,都沒有雲喔!」順著我手指方向,她看到枯燥的天花板,便爆米花似,呵呵笑了幾聲,應了我的話說:「是呀,可是也沒有太陽耶?」
  「哈!」
  接著一段不小的沉默,她看著我正順著她每道髮線游移的右手臂,以同樣一種近似於櫻桃的葡萄酒味笑著說:「是我魅力不夠嗎?」
  嘗她送來的酒,我還是說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妳還可以有笑容呢?」
  我又看到她那近似於櫻桃的葡萄酒緩緩蒸餾開來,她只看著我的手臂,不應。
  又一段不小的沉默。
  「C大調。」也是她起先發了聲。
  「什麼?」
  「你的心跳,是很平穩的C大調。」我的疑惑和好笑瞬間充滿上整個眼神。玩過一些樂器,也譜了一些曲子,不敢說自己是專家,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可以將心跳譜曲?我暗自笑著,問道:「妳有學過什麼樂器嗎?」
  「鋼琴,十幾年了。」她頓了頓想了一下,續說:「很平常吧!所以簡直不算才藝。」
  我微閉眼輕應了一聲,也說:「確實很平常,可是我卻最喜歡鋼琴的聲音,尤其是高音部,一直以為那才是所能感受到的純潔美。」
  她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靜靜的躺在我胸前,自始到此她的身態一點也沒變過。我側身取了條被單覆在她臀上,然後將Chopin的Nocturnes放入CD 隨身聽裡面,按了播放及全片反覆鍵,便躺了回去。
  第一首降B小調夜曲響起,我聽到她隨著夜曲的第八個音輕哼,讓我一時誤以為耳邊有兩架鋼琴同時彈奏,頓時,我也感受不到了她一直與我緊貼的熾熱的肌膚,以及一直無法壓抑的生理反應。她每個唱音竟都可以如斯精準地使B小調夜曲成為優美的雙重奏,當時,我才突然有了想要吻她的衝動。
  在第五首升F大調,她便沉沉睡去了,我還是輕撫她的背,但並未睡著,只知道此刻我連時間的聲音都聽得如此清晰,只是說不上來它該是哪個大調,但我卻想到《唱歌的樹》的一句話:「有些痛苦在心中埋藏之深,是無法以文字形容的。」反覆了第一次的第十首夜曲降A大調在緩和裡忽有暴雨襲擊的連續音中,她醒來,我說:「我可以唸詩給妳聽嗎?」看到她疑惑的仰首,我只得連忙解釋說:「如果妳不想聽就算了。」
  「不,你唸唸吧,我沒聽過。」
  「名字的意義、不過
   是只不停起降的黑死蝶。」開始我只小心翼翼的唸了一句,深恐於她的不屑或輕藐。但看到她蛋黃似的微笑,我也微笑著繼續唸了下去…
  「…記憶是座鏡子構成的迷宮。
   …我們都太憧憬畸戀的相思
   像傳染病肆虐的蟬鳴。…」
  「會嗎?我反倒覺得現實才是傳染病。」
  「…筆桿重如誤入池心的野芒
   打轉了一個清晨還是清晨
   水紋要觸礁多少次才懂得沉沒?
   …死囚在燈下不斷寫著最深的名字
   在最深的地方饌養的那個名字  
   沒有岸礁的名字 
   沒有名字的名字
   我們 蒼老著恍若來生的擦痕。」
  「如果名字沒有意義,那寫了還有用嗎?」
  「…我還魂予草,誰又能把魂還我?…」
  「嗯…我也有魂魄嗎?」
  「…為了
   區別禽獸和人
   殖入思想當作標記
   不會為了狩獵而狩獵的
   有異於禽獸…」
  「呵呵,那男人該是什麼呢?」
  「…男人總愛比較他的胎記
   像酒後撞羊事件…」
  乍聽這首詩,她終於爆笑出來,我低頭就正好看見一盞黎明在我胸膛上升起,不禁讚道:「真好看!」
  「呀?」
  「沒…沒什麼,我繼續唸。」我確信她聽到了,但不給她思考的時間我繼續唸著:
  「…人生只是一個不斷移植的盆栽…
   螺旋狀的階梯不斷下降
   一根指頭就得彈完一首命運…」
  「而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
  「…而為什麼是黎明
   為什麼所有女人都甘願被
   夜晚過後不留痕跡的帶走…」
  她不答話,就在我的胸膛裡,我繼續唸著:
  「…門是迷宮,雪卻不是風
   尚未剝落的腳掌是否出走
   門後有牆、牆後有網、網後有─
   往後 愛是驛站
   風是馬鞍,我是雪。」
  之後,好像有聽到她在哭泣,也不是很肯定。今晚我將以往所有在角落中沉默著低泣而譜的文字,一股腦的、毫無節制的一首一首的全部唸將出來,只因為我深深的知道除了今天以外,我從未,也應該再也不會,有機會讓人安靜的聽我唸詩了,就算她或許是為了工作才勉強趨附我,也好。想到《過於喧囂的孤獨》那位為了有人能夠聽他唸頌詩句而劫持漢嘉的落魄詩人…。
  然後似乎是她先睡去的,我幫她蓋了被單,也睡去了。
  隔晨五點十六分,在桌上看見兩個字,雖不及它們的主人清秀,可是我也看的懂─「謝謝。」
  我將它拾起,仰首盯著枯燥的天花板,喃喃道:「唉…忘了給錢。」

(二)
  「哈哈哈─!別笑死我了!妳說妳花了一整個晚上聽一個處男唸書就算了,竟然還不收錢?」面對眼前這位前輩誇張的反應,她也不禁臉紅起來,吮著吸管含糊不清第說:「對啦,怎樣!」
  「妳可知道昨天我不知道哪來的好運,一個晚上就有四門生意耶!賺翻了!」話才說完,那女人將杯裡的啤酒一飲而盡,指著她大笑說:「而有笨蛋浪費大好的夜晚免費陪處男睡覺?他說不定剛被馬子甩了,所以才不想做吧!」女人叫店員再來一罐啤酒,繼續說:「難得碰到剛失戀又是處男的凱子呀!這種凱子讓他爽的話回頭率也高,搞不懂妳怎麼那麼笨呢!」
  她默不坑聲,只是攪拌著柳橙汁並盯著水面上漂浮的柳橙渣。
  「英姊,妳快樂過嗎?」
  那女人將第二罐空瓶放下,疑惑的說:「啥?妳說做愛嗎?有呀!之前有一個客人很猛的,他…」
  「不,不是那事,是妳曾經真正開懷的笑過嗎?」她打斷女人的話。
  女人側頭看著她想了一會兒,才笑得如年輕十歲的小貓般說:「怎麼?我們的小妹妹對處男動心了嗎?」
  她杯中的柳橙汁早就空了,只是她仍然不願離開吸管,咬著它說:「不是啦!是想到那男的問我為什麼可以笑得出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
  女人收起她一貫的大笑,要了第三罐啤酒,對她徐徐第說:「早上起床以後妳只要記得拿錢就好了,男人這種東西只會在晚上想到女人而已,其他的妳都不能帶走.難道忘了嗎?」
  「為什麼只有女人甘願被夜晚不留痕跡的帶走…」她極其小聲的喃喃。
  「什麼?」
  「沒什麼,我知道了英姐。」語畢,她便翻出衛生紙去了洗手間。女人將第三罐啤酒從唇邊放下,自言道:「再三、四年妳就懂了。」

(三)
  如所有的往常,逢最後一節課結束,我便直接返回宿舍。從樓梯間聞著濕臭味到自己的房門前以後,就會需要一段呆立的時間以準備迎接撲鼻的,不是晚餐的菜香;也非家人、戀人令人欣慰的眼神,是除了濕臭還有糜爛的噁心,以及那股屏息也無法抗拒的,孤獨。
  將背包隨手擱在床上,目掃過三呎見方大小的宿舍,確認沒有其他生靈的氣息,坐在床緣,取出錢包並傾倒出殘餘的硬幣,點了第五枚十元,和鑰匙,一齊抓起直出走出門外。
  依然,揀了最角落的小桌晚餐,看著所有的其他桌子旁邊談笑的人們。瞥見小書,我走上前拍上他的肩膀,他轉頭看見我便直接說:「喂?怎麼樣?上次那個貨色還滿意嗎?」我只盯著他四處轉動的眼球,沒接話。他繼續說:「等下我們要去那場子,聽說新招了一些打工妹,怎樣?去吧!」我依然,看著他因為鹹魚般笑容而咪起來的雙眼,只淡淡的接:「你們慢吃吧。」便回到自己的桌前,在結束盤中食以前,小書也從來不曾打量過我,擁著一位穿著短少的辣妹走出餐館。我無處溜達之下,只得再次返回宿舍。從樓梯間聞著濕臭味到自己的房門前,然後屏息準備迎接濕臭還有糜爛的噁心,以及那股孤獨。
  隨意翻開前幾晚添購的詩集,不知為何,這次我卻將書中的詩句大聲的,讓整層樓的其他人都會抓狂的聲量,唸出來。

(四)
  今晚她開始在大都會裡徘徊。「小姐,多少?」已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搭訕,然而他面對每口笑容:中年、青年甚至還有老年,都目視了很久,才發出極其平淡的嗓音:「我只要你的笑。」
  ……
  自從上次那個中年老頭最後在她的臉上射精,然後捧起她的頭,讚嘆的說:「真好看!」以後,她就哭了,並且忘記該怎麼笑了,為此,她狹小的房間裡有無數的鏡子碎片。
  「真好看!」
  何曾,她不斷思索究竟是在何處聽過且看過與他相仿的動作。

(五)
  「結果我還是來了。」
  「結果我還是睡不著。」
  「難道真如英姊說的,我喜歡那個男的了?」
  「難道我獨身二十年最後會因為一個流鶯失眠?」
  「他會在乎我嗎?」
  「她會在乎我嗎?」
  她站在門口;他坐在床緣。
  最後,她還是沒舉起手敲門,走了。
  
  這夜,我失眠了,抱著棉被哭了一個晚上。五點十七分,天色又恍若正在開始擠著牛奶,我起身盥洗預備上課。而昨晚昏昏沉沉的,有寫了什麼似乎也忘了。  
  不斷搖頭的電風扇將寫有「謝謝。」的便條紙從桌上吹落至地面,背面是我的字:「我是否存在過妳眼外的其他角落?」


──完


       96/06/29初稿
               96/07/04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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